第八章
这一下,夷姞发觉了,季子的态度可疑,倒要好好注意一下,便一直拿眼盯着她。 “公主!”季子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,“过几天再去,行不行?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——”季子却又胆怯了,那句话说出来怕真个是太唐突了公主。 “你从不是那种吞吞吐吐,不痛快的人啊!” 好!痛快说吧:“公主,昭妫刚走,你就去了,怕那些好捏造是非的刻薄小人,会在背后说些不好听的话!” 这一说,把夷姞说得又羞、又气、又急,倒像喝醉了酒似的,一张脸涨得通红,“你是怎么想来的?拿昭妫跟我比!难道我还跟昭妫——?”意思是我还跟昭妫争风较劲吗?这话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,觉得太委屈,太辱没了自己。 季子却是把话说了出来,便不怕了,从容答道:“不是我不知轻重,敢拿昭妫跟公主来相提并论,公主,你该记得太子的话:人言可畏!” 夷姞紧咬着牙,胸脯不住一起一伏,气得发了狠:“我不怕!随他们怎么说去……” “公主!”季子打断了她的话,“你的身份,犯不上。” 说到身份,夷姞不能不考虑了。然而,也不过是费了一段考虑的时间,并没有变更她的决心,相反的,她想到荆馆的心,愈益迫切,因为她有一句话,见了荆轲的面就要问:你为何遣走昭妫?是为我吗? “季子!”她略略平静下来了,“你知道的,我从来不瞒你,我根本没有想到,说昭妫走了,我便可以去了。而且,这二十几天未去荆馆,你是知道的,并非阻于昭妫!” 季子看看没有办法了,转身出去,命人套车。就这悄然候车的一刻工夫,夷姞心事如潮。她自觉问心无愧,她也不以为她会妨碍了她哥哥的计划,既然如此,就无须有什么顾虑。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语,任他们说去,她偏要独往独来地跟荆轲接近。 因此,等上了车,她命令御者出宫门自广衢疾驰——这要比走另一条捷径远得多,那一条捷径是僻静小路,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。御者高声吆喝着驾车的马,皮鞭在空中挥舞得呼呼地响。车轮飞速地滚转着,虽在平坦的广衢,仍如隐隐春雷,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。这就是夷姞的要求,她要这样子招摇过市,让大家知道,她是公然出西城到荆馆去的。 车子出了城,速度反而慢了,夷姞把她的烦恼也丢在城里了,渐渐行近荆馆,她的心思也越来越专注在荆轲身上了。 虽隔了二十多天不见,他的音容笑貌,以至于极细微的神情动作,一个印象接一个印象,无不清清楚楚、自自然然地呈现在脑中。这对她是个极新鲜的经验,使她惊奇,也使她困惑,不知道她自己怎会如此? 于是她想到了她哥哥问她的话:“你是不是爱上了荆轲?”对于那样率直得近乎鲁莽的问句,她当时虽斩钉截铁,毫无犹豫地作了正面的回答,其实是负气的成分多,直到此刻,她才明白,爱是这么神秘,隐秘,难于捉摸得到的东西。但是,等捉摸到了,那份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。她曾有过无数遐想,听年长的宫女们说过许多哀感顽艳的故事,为它神往不已,可是比起自己亲身的经验来,任何说得有声有色,扣人心弦的爱情故事,都是隔了一层。 爱是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,只有自己去经历。她这样在想。 忽然,车子又快了,而且平稳得多。她知道,这是在滚下一个很长的斜坡,荆馆快到了。平时,车子都是直接驶入荆馆,要到厅堂前才下车,这一天,她叩了两下车门,嘱咐御者在荆馆大门口停下。她这样做,是为了要让人看到她来会荆轲,还是对荆馆别有一番怀念之意,想早些看到它的面貌?这可连她自己都不明了了。 下了车,她从容地望一望前后左右,初夏的天气,满眼新绿,出山泉水,潺潺地响着,加上鸟鸣声幽,没有一丝市廛的尘俗之气,夷姞立即感到身心一轻,多少天压在心头的郁闷沉重之感,一扫而空了。 她带着季子,进了大门,缓缓走去。走到一半,荆轲得到消息,赶来迎接,路上不便行礼,他只垂手肃立在道旁,叫一声:“公主!” 她很想细看一看他,多少日子不见,他可曾有何改变,瘦了还是胖了?然而一半害羞,一半顾着身份,所以只得矜持地答一声:“荆先生好!”顺便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就那一瞥之间,她已可以确定,他一点都没有变化。她特别注意到他并没有因为她的重到荆馆而有任何欣悦的表情。 这使她有着微微的失望,不过她随即想到,他是个极深沉的人,纵有喜悦,决不会在这个地方摆在脸上。 “水榭完工了吗?”她随口问着。 荆轲没有作任何切实的答复,只说:“请公主自己看吧!”说完做了个肃客的姿势。 两人几乎是并肩地往水榭走去。夷姞忽然心里一阵晃荡,有着一种难以形容,甚至难以辨别的领受。除了哥哥以外,从无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子跟她一起行路。她觉得荆轲身上似乎有一股热力散射着,令她感到烧灼,摸一摸脸,果然是烫的。身旁的荆轲对她是个威胁,但也使她感到充实,这是个奇妙的矛盾。 无意间抬头一望,她惊异地发现眼前的景致改变得很多了,改变得很妙了。明镜般的一池绿水之中,矗立着一座极其精致的亭台,连同两道曲曲回桥,一齐倒映在水里,精雕细镂的窗户,在水里便是一方方的白光,因风而微微摇曳着,玲珑剔透,却又缥缈朦胧,是人间的仙境。 “嗨!”夷姞高兴得手舞足蹈,把公主应有的沉稳庄重都忘掉了,“这正是我心目中的样子。”说着,举步飞扬,急急往前走去,却把一只手不断向后挥动,叫荆轲快跟着她去。 那飘飘的衣袂,那轻盈的步伐,那脱略了公主的矜持而呈现的娇媚自然的风姿,把荆轲看得如中酒般神思飞扬,脚底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,并且不自觉地去握那一只小小的白手。 忽然,夷姞头一扭,同时把手一抽,这才使荆轲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什么事。他为自己的失态而惭愧,准备向夷姞道歉。 但是,夷姞等他抽回了手,却投以抚慰的一笑,他觉得她的思路比他敏捷得多,她已经知道他心里的事了。既然如此,便不必再多说什么,只报以自惭鲁莽的一瞥。 就这时,已到了池边,拂开长长的柳丝,到了桥头——那桥虽是不折不扣的九曲,但桥面甚宽,夷姞飞快地走着。走到一半,她停住了脚,仰起头眺望着,目光慢慢地转过来,落在水榭上面。 “‘藏琴之榭’。”她念着悬在正中的木匾上的题字,转过脸来问荆轲,“是你的手笔?” “是的。” “琴榭”化为“藏琴之榭”,这说法又不同了,“何以用一‘藏’字?” “公主的琴,不许人间轻闻,而且遍天下,无对手,只好藏之。” 荆轲恭维人的本事,真是一等,不过夷姞明知恭维,心里却有无比的得意,浅浅地笑着,表示谦谢。 “再则,我还有一层私心,不知说出来,嫌唐突否?” “在我面前,你有话尽管说。”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,而且面对着湖面,说话时连想回头看一看他的意思都没有,而在荆轲,那不留神便会忽略的十个字,竟像春雷般响在他的心头,以至于把他原来想说的话都忘掉了。 “不要紧!”夷姞见他不语,特又回过身表明,“无所谓唐突。” “噢!”荆轲定一定神,只意识到自己有句话要说,不知要说的那句话是什么。 夷姞有些窘了,荆轲却是着急,四目交视,一样都涨红了脸。 “嗨!”夷姞有些着恼,把头扭了开去,身子未动,准备着等他一开口,立刻便又要把头扭回来。 “噢!”荆轲欣然,他找到了那句失落的话,“我有一层私心,我听过公主的妙奏,天下无双,私心希望没有第二个人有我这样聆此妙奏的福分,所以题一‘藏’字。” “请过去仔细看看。”荆轲说着,先跨上了回桥,踩一踩桥板,摇一摇栏杆,先为夷姞试探,是否结实。其实不用试,有荆轲在一起,夷姞便有充分安全的感觉,紧随着他的步子,到了“藏琴之榭”的匾额下,只见一溜屏门关得紧紧的,荆轲要叫人来启门,夷姞阻止住了,意中是怕太麻烦了他。 就从窗格中望望,里面空空如也,没有什么看头,忍不住说了句:“还没有布置。” “只等公主来看了再说,怕布置起来不合你的意,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。” 这似乎是有意逢迎,夷姞忍不住又说了一句:“我不来呢?” “一直就是这样子。自完工之日起,我就叫他们好好看守,等公主自己来看。不瞒公主,落成以后,我还是第一次来。” “怎么?”夷姞关切地问,“你对这座水榭,不中意?” “不是。” “那为什么不来看一下?” “公主!”荆轲歉意地笑道,“请许下不上答公主的话。” 这奇怪得很,那是什么意思呢?看他竟似有难言之隐,便不问吧! 但经此一来,她也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兴致了,同时想到有许多话要跟他谈,急于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。 这不难找,过了桥便是她用惯了的延曦阁,走上数十步石级,觉得有些气喘了,一径到阁中休息。荆轲在外面等候,不多久,季子走了出来,说:“公主请荆先生里面坐。”说完,她行了个礼,从容走到另一头,消失在回廊尽处。 显然的,季子是有意回避。荆轲知道夷姞是要觅个与他单独起处的机会,而他,也正怀着同样的希望,于是欣然举步,在琴室中看到了夷姞。 他们在南窗下悄然相对。举头一起,便是池子和池子中的水榭,居高临下,看去又别有一种小巧的趣味,但是,他们都无意去细作观赏。 “有句话我想问你。”夷姞低垂着头说,只见长长的睫毛在闪动,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,“你是为了什么,把昭妫遣走了的?” 这问话在荆轲多少有些意外之感,他想了想,答道:“起于私意,归于正办。” “嗯!”夷姞心里在说:他的话常是耐人寻味的,倒要听他如何解释。 “且说归于正办。”荆轲从容陈述,“昭妫一心想求个归宿,她希望能跟着我。公主知道的,我一定会叫她失望,而且不能把何以一定叫她失望的原因告诉她。成封呢,品貌人才都很不错,我把昭妫遣了去,亦可算是荐贤自代。” “荐贤自代”用在这个地方,真有些匪夷所思了!夷姞忍不住“扑哧”一笑。听见了自己的笑声,她才意识到有欠庄重,便正一正脸色,又问:“然则,如何谓之‘起于私意’?” “既谓之‘私意’,公主何必再问?” “不!我有个不情之请,请你说一说你的‘私意’!” 说到这里,发觉措辞不妥,只好再补一句:“你不觉得我讨厌吗?” “公主言重了!” “那么——” 荆轲沉吟着,好久不响。他在想,这句话关系重大,说不说,确是需要好好考虑。他的私意是护卫夷姞,却不便让夷姞知道,知道了她心里会难过,竟连昭妫对她都敢无礼,这在心高气傲的公主,必然会感觉得自尊心受了绝大的伤害。 因此,他再度表示歉意,坚决地显露出他决不肯说的态度。 “你何以有那么多事要瞒着我?”夷姞有些气愤了。 荆轲却很沉着——她的气愤,在他不算意外,老实解释着:“只因为你是公主,尊卑不同,又因为你是公主,男女有别。” 这样字字对称,而且同一公主,两种用法,竟似预先想好了似的,夷姞倒被他逗得笑了。 但是,以辞令来说,夷姞亦非弱者:“照这样说,对公主不能说的话,对太子是可以说的。好的,我跟哥哥去说,叫他来问你。” 荆轲笑笑不响。 这一笑使得夷姞大起反感,“你以为我不敢么?”她很认真地说,“你看着,我敢不敢?反正,我跟他什么话都说过了。” 荆轲听语气不妙,赶紧否认:“公主,我不敢说你不敢。你一向爽朗明快,想说就说,没有人敢拦你。这是我知道得很清楚的。” “然则,你何有那一笑?看不起人的笑!” “唉!”荆轲自怨自艾地说,“笑出麻烦来了。” 这又叫夷姞无可奈何了。她自然不会顶真,只是发发公主娇贵的脾气,让他这一来,脾气无法再发,不发却又不大甘心,只说得一句:“你这个人!真是拿你没办法。” 荆轲听她的话,看她的眼,忽生一种奇突的感觉,不觉得他是在跟公主谈话——眼前的绝世美人,恰如多年的腻友,亲和,随便,彼此相处,可以无话不谈。 于是他想到她刚才说过的一句话,“你跟太子既是随便什么话都谈,当然谈过我。”他问,“可得闻乎?” 这谈到夷姞情感上沉重的地方来了,她的脸色也不同了。荆轲一看便生警惕,随便一句话,不想真的可以引出文章来。他表面的神态不动,暗底下却把注意力集中了。 “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多天不来?” “这疑问,搁在我心里好久了,正要请问公主。” 这时,夷姞倒有些懊悔了,自己找了个难以启齿的麻烦。 看到她的沉默,她的吞吐迟疑,再把他们兄妹连在一起,想起太子丹巡边回到京城,他为成封的事到东宫去谒见,发觉太子丹的烦恼是那样的浓重,他顿时明白了,心猛然往下一落,难受得很。 虽然难受,却不能闪避。这件事关系重大,不能不求证。“公主!”他用低沉的声音问,“可是太子不愿意你到荆馆来?” “你也知道了?”夷姞的眼睛望着窗外,声音中仿佛不带任何情感。 “我只是猜测。我要确知真情。” “真情就是如此。” 虽已求得证实,荆轲还不满足,“愿闻其详!”他把身子挪了挪,不是靠近,是拉远,这样,视线才可以整个儿笼罩在她身上。 她不愿诉说详情,同时她也深深自警,话说得不妥,会引起荆轲对她哥哥的误会。果真如此,她可是太对不起兄嫂了。 “其实也没有什么!”她改变了想法,极力要把事情冲淡,宁愿把从她哥哥那里得来的一肚子委屈,隐藏起来。 她的有意冲淡的态度,瞒不过荆轲的眼睛,便顺着她的语气说:“我也希望没有什么。” “他们的意思,只是因为你太忙,怕我来了,分你的神。” “‘他们’?”荆轲抓住了话中的漏洞不放松,“太子夫人也是这意思么?” 夷姞发现自己的话说错了,不能不赶紧辩正:“不,不!我嫂嫂是对我好的。” 话一出口,才发现越说越糟,嫂嫂是好的,不就表示哥哥不好吗?何以连这么句话都说得颠三倒四?夷姞又着急,又恨自己,顿时涨得满脸通红。 这给了荆轲一个非常新鲜的印象。夷姞在他心目中,一直是高贵、从容、聪明,从无遇着难题,无以应付的时候,而此刻竟是手足无措的样子!望着她那眼中所显现的柔弱、失悔和仿佛在求取谅解和援助的神情,荆轲觉得他跟她之间的距离,一下子拉近了,而且,他也觉得她更像一个可亲可爱的女孩子——作为一位公主的那种高不可攀的感觉,几乎完全消失了。 就这时,他不自觉地把他的手搁在她的手背上。他一惊,她也一惊!但是,她没有推拒的意思,他也没有缩回自己的手。 “公主!”他的声音很低,在空中微微抖颤震荡着,却别有一种缠绵的意味,“我知道你的一片苦心,你要卫护太子,有些话不肯跟我说。” “你!”夷姞吃惊地说,“你可千万不能对我哥哥存着什么意见。” “不会的,请放心!太子待我是什么情分?何况,”荆轲有些气促,咽了口唾沫,喉间咽咽有声,然而,他那句困难的话,终于还是相当清楚地说了出来,“还有公主你待我的情分。我荆轲,到死都不会忘记的!” 一说到“死”字,夷姞脑中如闪电般浮现了无数念头,一个形象接着一个形象,一个场面接着一个场面,从大宴饯别到秦庭一击、嬴政毕命为止,在她脑中,不过一瞬间的工夫。 但是,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,却盘踞在她脑中,再也驱之不去——被苦刑拷打,遍体鳞伤的荆轲,在咸阳宫前的广场上,受那秦国最残酷的死刑:五马分尸! 她心惊心痛得真的忍不住要落泪了。忽然间眼眶发热发酸,这使她突生警惕,如果真的落下眼泪,那眼泪会淹没了荆轲的壮志。于是,她挺一挺腰,转过头去看着窗外,连发红了的眼睛,都不肯让他看见。 荆轲怎么会看不见呢?不过,随便他如何机敏,也决不会猜得到她心里的念头。他只以为她被他的话所感动了,因而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激,却苦于无话可以表达,所以也是默默地望着窗外。 “我那几天没有来,你——” 她的话无缘无故停住了。细想一想,不难明白,她的意思是她不来,他怎么样?是不是想念她?这话,在她自然不好意思说出来,荆轲不忍心骗她,说不想念她,更不忍难她,故意装作不懂,追问一句她要说的话是什么?他老实说了他的感觉。 “记得是徐夫人来的那天,从早到晚,我整整盼了你一天。”他手指着窗外,“走回来,走回去,只是在想,你怎么不来?那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,我失神落魄,尽把花儿摘了下来,在手里揉着,闹了一地的花瓣,自己都不知道。” 他那惆怅之中含着自嘲意味的语声,入于夷姞的耳中,随即化成形象。她凝视着阁前山坡,仿佛看见一树盛开的桃花下面,就站着荆轲,淡淡的斜阳,曳出一条长长的、寂寞的身影。他的眼中有着落寞、无告、绝望的神色,是那种英雄垂暮末路的凄凉。 唉,可怜!她在心里叹息。但想到这一份他的凄凉,纯是由她而起的,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。她的心一阵阵发紧,一阵阵莫名的兴奋、一阵阵彻骨的酸楚、一阵阵骄傲的喜悦,终于混合成一种从未经过、莫可究诘的满足。 于是,她的视线模糊了,外面的亮光,化成无数银屑在她面前乱闪,她也感到两颊发热发痒,她意识到已流了满脸的眼泪——这叫人看见了是件多难为情的事?因此,她一扭身站了起来,背着荆轲,逃跑似的奔进了另一间屋子。 荆轲没有能看得仔细,她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情?但是,他自然也能想象得到,这是她感情上承受不住的表现。他非常想看一看她,向她说两句安慰的话,然而,那间屋子是她的真正的私室,除了季子以外,从没有人可以在她在里面时闯进去——为了尊敬她的身份,就是她不在荆馆时,他也没有进过那间屋子。 而夷姞此时的感觉,跟他是差不多的。进了那间屋子,再无人可以见到她流泪,这份个人的秘密,连季子都不会发觉,安全是安全了,但也有等量的空虚的感觉,她渴望着此时有荆轲在旁边,容她投向他温暖有力的怀抱,用低得只有他俩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,倾诉心事。 这个意念是如此的强烈,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抑制,于是她伸手弹了两下板壁,同时心跳得非常厉害。在外面的荆轲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正当他茫然不知所措时,板壁又响了。 这下决没有听错。但是他不敢进去,只走到内室门口,隔着一重门户,用适度的声音:“是公主有话说?” 这叫夷姞很为难。她自然希望他进去,或者没有反应,也就算了,这样隔室相问,却是她所意料不到的,她没有勇气答一句:“你进来!”这样,便只好保持沉默了。 他在想:难道真是我又听错了,或者只是她无意中在板壁上弄出响声,并无意义?转念一想,果然如此,便当回答。就这默然不语,已可证明他问得没有错。结果,里面没有反应,外面却有了响声,听脚步是季子,而且他听得出来,季子是故意踩响了脚步,故意要惊动他们。因此,他很快地站了起来,心里有些着急——夷姞流泪是他已发现了的,这得想个办法来替她掩饰。 “公主,公主!”季子在喊,声音很轻。 他走了过去开了门,季子正伏在门外,她看见是他,先行了礼,然后抬头向里探望。 “公主在里面。”他说,“正在伤心。” “噢!”季子应了一声,随即浮现了惊讶的表情。 就这必须得要解释的一刻,他想到了一个理由,“你进去劝劝吧!”他说,然后回身向里走,同时略略提高了声音,“公主跟我谈起王后,谈着,谈着,忽然伤心了。” 夷姞在里面听得很清楚。她其实并不怕季子发现她哭,季子真的要追问原因,她也会告诉她的。不过,对于荆轲这样护卫她,她不能不感激,不能不佩服,佩服他的急智。一个念头刚转完,开门声响,是季子进来了。 她回身关好了门,走近背光坐着的夷姞,细细一看,大起惊疑,她绝少看见性格倔强的公主垂泪,更不用说双眼哭得如此红肿!因此,她对荆轲所说的,公主由于谈起王后而伤心的话,开始怀疑。公主孝母是她知道的,但是王后崩逝了有好几年了,纵然思念,决不能伤心得这个样子。那么,是什么道理呢? 季子心里充满了疑云,却不敢问,只拿块干净手绢,替夷姞轻轻拭泪,同时低声警告着说:“不能再哭了!眼都肿了,叫人看见了不好看。” 这句话很有效,夷姞鼻子里吸溜、吸溜哼了几下,收住眼泪,回头向窗外看了看,暮色初起了。 “我去打盆热水,公主洗了脸,就回去吧,明天再来。”季子像哄孩子似的说。 夷姞没有作声。季子等了一会儿,出去叫人舀取热水,亲自接了进来,伺候夷姞整妆。先用烫手巾热敷消肿,再加上脂粉的掩饰,那双明亮的美目,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了。 “行了!”季子说,“我叫人去套车。” “不!”夷姞一把拉住了她,“再等一下。” 等也是白等,在这样的情况之下,就是再见了荆轲,也不能有什么话好说。这一点,夷姞自己也知道;但是,她总觉得只要身在荆馆,心里便踏实了!她怕回去,怕那高墙深院,锁住了寂寞凄清的长夜! “唉!”季子明白她的心意,不自觉地叹了口气。 “你又感叹的什么?”夷姞十分诧异,张大了眼看着她。就公主的身份来说,这样看着下人,便是催促解释的表示。季子一时激动,脱口说道:“王后在世就好了。” “我不懂你的话。”夷姞摇摇头,“说清楚些。” 季子膝行两步,紧紧挨在身旁,微微抬一抬身子,在她耳际轻轻地说:“王后在世,自然一切都可替公主做主。” 这句话叫夷姞吃惊,也叫她感激。吃惊的是说中了她的心事,感激的是只有季子才最了解她。岁月蹉跎,终身无托,在那黄昏的窗下,梦回的枕上,夷姞自然细细地思量过,千回百折想到头来,总觉得有许多话唯有在母亲面前可以说。长嫂虽如慈母,到底隔了一层,难于启齿,季子的话,实在说得透彻。 但是,她何以此刻说这句话呢?显然的,那是指的荆轲——不错啊!夷姞觉得心中的蔽境,突然被打开了,不过对于那呈现在她想象中的新境界,她还有一种因陌生而起的畏惧,一时还不敢贸然举步跨了出去。 “公主!”季子的声音又响起在她耳边,“如今,只好与太子夫人商议。” 与太子夫人商议没有用。太子夫人不见得会赞成,更谈不到为她做主。夷姞心里这样在想,一时却不便说给季子听,“回去吧!”她说。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。 于是季子收拾衣包,先出去叫人套车,接着,夷姞也出了她那间私室,看见荆轲还在那里等着。 彼此对看了一眼,却都把头转向门外,都在注意季子,等她走远了,荆轲搓着手说:“我不安得很,不知说错了什么话,惹得公主伤心?” 是真的不知道,还是假的不知道?夷姞心想,此时不必多说,等想通了要好好跟他谈一谈,因而答非所问地说:“这一两天,我还要来!”手一指池中:“把那里布置起来。” “是。”荆轲问道,“哪一天来?我好恭候。” “你这两天要进城?” 荆轲点点头微笑着说:“一直懒懒地不想动,该好好做些事了。我想在这两天把督亢的地图弄好了它。” 她不来,他不做事;她要来了,他也有事了。这是什么意思?是故意躲避吗?不会的。夷姞定神想了一下,恍然大悟,但也不敢自信自己的看法,必无错误。荆轲自己也觉得有加以解释的必要,他坦率地说出他的心情:“一直惦念着公主,心里总像有件事放不下,现在好了,我死心塌地了,该干什么干什么,不能再耽误了!” 没有比这番话更能给夷姞以较多的安慰。她觉得一颗心轻飘飘地飞出去了,恨不得立刻到东宫跟哥哥去说:“你的看法,完全错了!对荆轲,我不是你的障碍,我是你的助力。” “公主!”荆轲已注意到了她的表情,索性把保留着的一句话,也说了给她听,“刚才我一个人在扪心自问,太子是有求于我的,公主是无求于我的,唯其无求,所以我对公主更有受恩深重,无以为报的恐惧。我不得已要请教公主,我能为公主做些什么?” 听了这番话,夷姞立刻在心里回答:“那么,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?”这回答也是自问,而且也不难得到答案,她要在这段有限的时光中,给他最大的安慰,最大的荣耀,让他感到一生中经历了最好的一段日子。 于是,她的决心在此一刻形成并且凝固了。 “你不要这样说!”她激动地看着荆轲,“你我的相遇是天意,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,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做主的。” “公主……” “不要叫我公主。”夷姞打断了他的话,声音很大,也很坚决,“你应该忘了我的身份。你记着,我也是一个女人,喜怒哀乐,与人无异。不幸的是,我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身份,照我哥哥的想法,我应该抑制我的感情,说是为燕国的少女做个榜样!难道顺乎感情,自然而然的行事,便不足为法么?我不相信!从此刻起,至少是在你面前,我要抛掉我的特殊的身份。连我自己都要忘了我是个公主,我希望,不,是要求,要求你也忘了我是个公主。” 话刚说完,季子也来了,夷姞怀着相当痛快的心情,上车回城。留下荆轲一个人在晚风中出神。 不过半天的工夫,在感觉中倒像过了半辈子——不是觉得日子难过,而是这半天的经历,抵得过半生的成就。荆轲自以为是一个可以忘情的人,此刻才知道,那实在是不懂得什么叫情! 现在,他懂了。世间的一切,最渺茫空洞的是个“情”字,而最实实在在的也莫过于一个“情”字!它不知何由而起,潜生暗滋,浑然不觉,一旦感觉到了,便难摆脱——自以为可以摆脱的,还不是真情,深情,像现在夷姞的情,他不但不想枉抛心力去企求摆脱,而且他是甘愿受其束缚的,只因为这一份无影无声却又无处不在的情,越咀嚼、越有味! 人生到此,已尽够了!荆轲一个人欣欣然地消磨了一个黄昏,小饮陶然,趁着薄醉,极恬适地入于梦乡。 而这一夜的夷姞,却兴奋得无法入梦! 对着馥郁的兰膏明灯,她不知盘算过多少回的心事了。此志已决,不可动摇。费思量的是如何做法。是先跟嫂嫂商议,还是先跟荆轲道破?照道理说,自然先禀兄嫂,却又怕一起头便遭受挫折,以后要挽回便很难了。如果先向荆轲示意,等木已成舟,便不怕任何人的反对,但似乎羞于启齿,而且于礼不合,得罪了兄嫂也不妥。这两种方法,各有利弊,因为出入甚大,所以想来想去委决不下。 忽然,门上剥啄两下,她知道必是季子叩门,说了句:“进来!” 进来的果然是季子,睡眼惺忪,右颊一团红晕,显然是睡而复起的。 “公主怎的还不睡?我都一觉睡醒了。安置吧!” “睡不着。”夷姞正想找个人谈谈,季子来得凑巧,她拍一拍身边的席子说,“你过来,我有事跟你商议。” 商议什么?季子看一看,想一想,旋即明白,关上了门在夷姞身旁坐下。 “你看荆先生如何?” “是——”季子在许多称颂男子的话中挑了一句,“是第一流人物。” “嗯!”夷姞对她的说法很满意,然后故意正一正脸色,表示她要谈的是一件极严肃的事,“你说王后在世,可以为我做主,王后不在了,那便只有我自己来做主,是不是?” 季子对她的话,一时感到无法接受,因为这似乎太出意外了,她知道公主与荆轲的感情极好,却想不到目前就论嫁娶。“公主!”她稍稍想了一下答道,“王后不在大王在!” “父王一向不管事,你不是不知道。” “那么,还有太子和太子夫人。” “我正是要跟你谈到太子夫人。等我先细细告诉你。” 主仆俩如亲密的姐妹般,促膝深谈。夷姞把她跟荆轲交往的经过,都说了出来,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透露是,关于荆轲入秦的目的及后果。 这叫季子听得惊心动魄。对于荆轲将为太子干一件大事,她是约略有所知的,但想不到竟是如此深入虎穴,与暴君同归于尽! “公主!既如此,你就决不能这么办……” “不要跟我说这个!”夷姞以冷峻而坚定的声音,打断了她的话,“你想得到的,我都想过了,太子也早就对我警告过了!我的决心是不可更改的。你只说,我应该怎么个做法?” 季子是局外人,人又聪明,把局中的得失看得很透彻,她摇摇头说:“若先跟太子夫人说了,事情就算完了!” “怎么?”夷姞吃惊地问。 “这样的大事,太子夫人一定要跟太子去说。对吗?” “那自然的。” “太子决不会赞成这头婚事,一定要反对,而且一定反对得成!” “这,我不怕。我自己的事,自己做主,他反对也没用。”夷姞极有信心地说。 “太子不必从公主这里反对,他另有釜底抽薪的办法,可以在荆先生身上打主意啊!” “啊!”夷姞被提醒了,可是,她也不免怀疑,“太子怎么跟荆先生去说?他不怕得罪荆先生吗?” “容易得很,如果叫我去说,不过三五句话,包管荆先生敬谢不敏!” “我倒不信你有这个本事!”夷姞十分好奇地,“你说,你是如何措辞?” “如果我是太子,我就这样说:荆卿,入秦的计划另外找人吧!你是我嫡亲的妹婿,我岂可让你身蹈虎穴?我不能不为我妹妹打算。公主你想,荆先生是何许人?听了这话,还有个不谢绝婚事的吗?甚至于,为了表示他入秦的决心,从此不肯跟公主见面,都是可能的!” “季子,你真高!”夷姞心服口服地抚着她的背说,“可惜你是女儿身!若是男子,必成大器。” 季子笑一笑又说:“这也就是太子必须要反对的道理,荆先生成了国戚,事情就难办了。不叫他去,好好的计划打破了;叫他去,太子对公主无法交代,而且要受人批评。再说,办这喜事,不能马虎,婚后也总得有段好日子才好谈到动身入秦的话,那一来,不就耽误了大事吗?” 这一席话,听得夷姞肃然起敬。季子在她心目中,已不是一个得宠的女侍,更非一个娇憨明艳的女孩子,倒像个老谋深算、舌灿莲花的策士。她实在不明白季子论事怎能如此透彻,也不了解她何以会对太子的心理捉摸得如此深刻? 不管怎样,反正夷姞已是死心塌地要求教季子了!“那么,我先跟他谈呢?”这“他”,自然是指荆轲。 “怕也不会有结果。荆先生必要拒绝的!” “这,”夷姞吃力地问,“这是说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么?” “不!荆先生怎会不知道?而且他也刻骨铭心地爱慕着公主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夷姞脸一红,怕是季子偷听了她与荆轲的密谈私语。 “我是从荆先生脸上看出来的。他,只要一见公主,眼睛便会发亮。” “噢!我倒没有发觉。”夷姞微笑着。 “公主自然不会发觉。因为,荆先生眼中失神的时候你看不到——那是在公主你离开他的时候。” “是这样子吗?”夷姞立刻又浮起一片对荆轲又怜又爱的情绪,定一定神,接着原来的话题问道,“你说他会拒绝,可是为了我着想?” “是的。他如果真的爱慕公主,他必不肯订下婚约。否则——” “否则如何,怎不说下去!” “否则,荆先生就不是荆先生了。” 是荆轲就该舍己为人,就该忍心割爱么?这一念的不忿,越发激起了夷姞的同情,决定要独行其是了。 她这一刻的心事,季子却有些识不透。谈是谈得很深,却还没有一个结论,她实在不忍见公主有什么生离死别之痛,但也知道,要一往情深的公主永绝荆馆之路,是不可能的。左思右想,一筹莫展,越盘算越烦恼,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。 “你是为我叹息?”夷姞关心地问。 “我也不知为谁?”季子摇摇头,“人好像不能有感情,一有感情就有烦恼。” “但是有感情也有安慰。”夷姞极恬适地微笑着说,“这怕你还不能体会。” 季子有些反感,公主仿佛以她曾获得荆轲的爱在骄人,想起与荆轲在旅舍中曾有数夕的盘桓,季子陡觉方寸心湖,大起涟漪,赶紧背过身去,借着替夷姞整理寝具,来定一定神。 “睡吧!”夷姞倒像是没有心事了。 “请安置。”季子说了这一句,低头退了出去。 天色已经微明,在这阴阳混沌之际,夷姞的神思,却是湛明如水。她完全看清楚了,她与荆轲的婚姻,没有父母之命,更没有兄嫂的应诺,没有令人艳羡的豪华壮观的婚礼,甚至还不能获得荆轲表面的应承,然而,她确是荆轲的妻子,她得到的是世上最坚贞的婚姻——一切的一切,所恃者只是一颗心。 那真有些不可思议。古往今来,独成令人难信的创格,夷姞自觉好笑,而更多的却是得意。 睡得虽迟,起身却还是很早。一种奇异的亢奋支持着夷姞,看上去依旧精神奕奕,但心里有些乱,又想去荆馆,又想到东宫,最后挑了一件事做,度量着“藏琴之榭”的构造和大小,细细筹划,如何布置。 “太子夫人派了人来传话,说下午得闲,请公主到东宫去。”在伺候午膳时,季子把这话告诉了她。 夷姞已有几天未见太子夫人,正有些想念,因此,饭后换了衣服,随即到了东宫。 姑嫂叙过礼,夷姞问道:“哥哥呢?” “陪荆先生出去了,回头还要来。今晚上你哥哥做东主,特意邀你来作陪。” 任何男性的宴会,不管主人是谁,作为公主的夷姞从来没有被邀请参加过,所以她毫不思索地问了一句:“这不是破例了吗?” “是的。无非因为你跟荆先生谈得来。”太子夫人接着又说,“荆先生今天与往日不同,精神、兴致都好,大说大笑,连我在里面都听见了。” 夷姞心里明白,也不免有些得意,但毫无表示。 “今晚上的宴会,还有位客,是徐夫人,你还没有见过吧?” “没有。” “这也就是特意来邀你的原因之一,大家见见面。” “好的。”夷姞欣然地说,“我也见见,看看她是怎么个样子?” 于是姑嫂俩说着闲话,消磨长日。太子夫人似乎不知道夷姞在前一天招摇过市,直驰荆馆,夷姞也不提此事,两人尽自谈着家常。 到太阳偏西晒上墙,太子丹回来了。他的兴致似乎也很好,满脸含笑,亲切地询问夷姞的起居。然后,他又说了他这一天的行踪——整天与荆轲在一起,他们选定了人去画督亢的地图,也考验了秦舞阳的勇气,又去看徐夫人铸匕首,一切都很好,一切都符合理想。 这表示荆轲入秦的准备工作,已到了最后一步了。“那么,”内心异常关切的夷姞,装作不经意地问道,“荆先生快动身了吧?” “还早!”太子丹答道,“天要热了,路上不好走。而且,嬴政这几年骄狂了,未到伏日,便要歇夏,不见使臣。”这一说,至早得要到新凉天气才会动身。夷姞把心放宽了。 “太子!”宫女来报,“舍人禀告,荆先生陪着徐夫人到了。已引入密室接待。”